研讨班主题发言 | 林纯德:“妖”性工作者研究:视角与方法
本文为中国文化大学大众传播学系林纯德老师在2017年第八期“性社会学理论与实践”研讨班上的主题发言。经林老师本人授权,特此发布,与各位读者共享。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需转载或引用,请务必注明:林纯德,“‘妖’性工作者研究:视角与方法”,第八期“性社会学理论与实践”研讨班主题发言,2017年6月28日-7月5日,中国哈尔滨。
开
讲
呼应一下黄盈盈老师的发言,我也曾经是(但现在依然是)一个“无知少女”,从我离开台湾田野,进入大陆的妖田野,这状态一直持续着,然而,我要强调的是,大陆的妖田野大大开启我对性/别的许多想法、知识、视角,可以说把我原先的想法、知识、视角都大大的翻搅了。我在这次的研讨班附上《“C/娘”的争战指涉、怪胎展演与反抗能动性:检视“蔡康永C/娘事件”中的“性别平等教育女性主义”论述》这篇论文,我在这篇论文中分析发生在2009年的“蔡康永娘事件”,在这个事件中蔡康永针对在电视综艺节目上“说人娘”一事,与台湾的性平女权主义者展开辩论。那篇论文是在我进入大陆的妖田野之前完成的,我之所以附上这篇论文,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我当时的思维基本上还是带着那种浓厚西方的性/别视角。我原来做的是台湾男同研究,特别是关于“娘炮”这方面的研究,我当时是透过西方跨性别这样一个视角,来诠释台湾男同社群里面比较娘的,所谓的“娘炮”。我刚进入大陆的妖田野时,也是带着这样的一个视角进来,但是我越进入这个田野,就越发现好像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了,开始反思,援引跨性别这个概念来指涉大陆的妖们OK吗?这样反思的声音随着田野的进展越来越强烈了。
我目前已访谈八个城市的妖群体,每个城市的妖们都觉得他们是最美的、最“牛逼”的。你去问问东北的妖们,他们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妖是从我们东北开始的”;如果你到成都的时候,他们会提醒你:“别听东北那些妖放屁,我们成都才是最美的,我们成都才是源头”;至于深圳的妖群体就比较混杂一点,聚集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所以他们比较没有地域本位主义意识。总之,当代中国大陆妖群体大致上是从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开始浮现,有一种说法就是说咱们中国以前古代好像也有类似扮装的嘛,有啊,的确有,但是古代的那个扮装,跟当代中国大陆特别是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开始集结成社群的所谓的妖,从事性工作的妖,两者之间真的是一种线性的发展关系吗?对于这点我是有点质疑的,我觉得当代中国大陆的妖的演进不是连续、一元或线性的,还有一些因素,我们在探讨的时候是需要纳入考虑的,比如说城乡二元体制的经济变革,由它所造成大量人口的流动。我们常讲说古代西北游牧民族是逐水草而居,最近许多妖姐妹告诉我,他们是逐工地而居,哪里有工地,他们就去站街,因为有大量农民工嘛。其次还有整形的科技,比如说隆胸,在古代你基本上是没法隆胸的,还有荷尔蒙激素的方便取得也是。性产业模式的多元分殊。还有性/别少数群体的意识觉醒,我举一个例子来讲,我以前年轻时常到gay吧去,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那个后来才自觉是想变性的,那个其实是扮装的皇后,那个才是gay,那个听说是双性恋,其实当时大家就全都混在一起,没有很明确说你就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不同,可是慢慢伴随着身份认同政治的发展后就出现种种区隔。我觉得妖也会在那样的脉络里头,它虽然没有那么直接而明显受影响,可是它也会在身份认同政治运作之下的各种夹缝边缘里头,慢慢被激荡出难以被归类安置又深具搅扰力道的另类形态出来。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说刚刚马铁成老师也有提到,亚际之间,尤其是中国和泰国之间那种性/别少数文化的交流、互动,我听到一种说法是说,最早是因为三亚那边引进了泰国的所谓人妖秀的表演,然后呢东北那边的一群“母逼”就觉得为什么泰国人可以,咱们中国人就不行了?我们东北人怎么不行?泰国人可以做得到,咱们当然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好。有这样一个说法,就是三亚那边先引进了这样的一个表演,然后东北的姐妹们看到了,就觉得我们可以比他们更美、更行,于是就慢慢发展起来。
我把我的这个研究时间拉得蛮长,这是因为我想要去了解他们整个生命经验的变迁、成长,但还是有大约1/3受访者或是不想跟你联系了,或者突然不见了,就完全没有任何讯息了。其余的原则上都跟他们建立了长期紧密联系,大多数受访者都不是只有访谈一次,不少受访者都被我访谈很多次了。我今天的讲述内容会聚焦在我如何去反思援用跨性别这个概念来探究当代中国大陆妖群体时所可能产生的局限、盲点。然后我会跟各位报告一下,为什么我会觉得何春蕤老师的“性/别模组”的概念,其实更能帮助我们去理解当代中国大陆的妖群体。
跨性别的概念,如果它用来指涉当代中国大陆妖群体,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盲点跟限制?其实过去的学界跟NGO,大都是透过西方的跨性别概念来界定、诠释妖的主体性及其性/别展现。跨性别这个概念或许可以产生某种有限度的认识论及运动集结上的效应。可是我的研究发现,跨性别的概念被运用在界定、诠释当代中国大陆妖的主体性及其性/别展现上,还是会出现一些盲点。
首先,跨性别不论就它的英文原意或中文的翻译,都强调“性别”的面向。这位Susan Stryker,她现在是美国及全球跨性别研究学界非常红的一个学者,她本身是男变女,她跟英国另外一位女变男的跨性别研究学者Stephen Whittle,两人在2006年合编了一本书叫The Transgender Studies Reader,这本书几乎成了全球跨性别研究的一本教科书了,许多研究跨性别的学者基本上也就沿用了或者深受了这本书的一些概念的影响。Stryker当时在这本书的introduction里清楚地说到什么是跨性别,它就是一种“新形态的性别化主体”。那我就懵了,因为妖不会只有性别的面向,也不会只是一种性别化而已吧?妖其实是性跟性别持续地紧密交织、非常繁复的主体状态,所以能够简化地透过这样的一个跨性别概念来理解吗?我们能援用只强调性别面向的跨性别概念来诠释妖吗?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置疑。
其次,西方的跨性别有着努力要与同性恋群体做区隔而形塑自身主体性的历史。我刚刚提到那位英国的跨性别学者Stephen Whittle,他在他的一篇论文Gender Fucking or Fucking Gender? 里头就很清楚地写到,他说西方跨性别的生命故事被隐埋在同性恋的历史当中,所以跨性别的主体要从广大的同性恋历史叙事中被独立地彰显出来,以凸显两者之间的实质差异性。如果你要凸显两者之间的实质差异性,在这样的一种论述之下,同性恋和跨性别就成了两个截然不同而且互相排他的概念,这就是我第二个感到不安的地方。因为我访谈的多数妖姐妹们基本上有着无法切割的同性恋主体面向,这部分我待会会说。所以把西方跨性别的概念横向移植过来,用来指涉当代中国大陆的妖群体,这又是另外一个让我产生置疑的地方。
Susan Stryker在她上述那篇论文里头,当她提及跨性别研究、跨性别主体、跨性别研究的对象时,她就含蓄地告诉你,首要的是变性的,然后再来是扮装的主体,她这里的扮装,可不是那种什么偶尔戴个假发或是周末穿个女装,然后就称作扮装了,它比较偏向那种全时跨越性别的扮装主体。再来就是某些面向的两性人跟某些同性恋主体,这里似乎可以感觉到,在全球化跨性别研究里头,它所涵括的主体似乎隐约也出现一种阶序了。更重要的是,在全球性别、LGBT认同政治操作下,跨性别的概念逐渐镶嵌着一种从性别一端跨越到另一端的主体打造的单向线性轨迹。可是我的妖受访者当中,当然不可否认是有几位还蛮贴近这样的一种轨迹的,事实上也有两三位后来就变性去了,可是更多数妖的主体性及其性/别展现,其实是比较灵活地接合、运作不同脉络下的微妙动能,它既不具备本质的意含,其所展现的轨迹也是多重交织、回荡摇摆,我等一下会再具体说明。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举例来讲,如果妖们既接直男的客人,也接妖客,有时候还会应妖客的要求去跟小姐做爱,所谓的“龙凤飞”,那这个时候妖就当作是龙了,小姐就是凤了。甚至也会恢复男儿身,去男同的桑拿寻欢作乐,或者回过头去接一些他过去当小弟时的男同熟客,而且他们同时又可能是异性恋婚家关系下的丈夫、前夫跟父亲的时候,那么跨性别这一概念是否可以涵括他们这么繁复、这么多重的性/别的实践呢?
这个时候,我要强调的是,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跨性别以外的其他一些视角来诠释当代中国大陆妖群体?我在这里要特别提到何春蕤老师09年写的一篇文章,我比较幸运,我有读过这篇文章,而且很仔细地读了,各位可能没有读过,所以我会摘要一些比较关键的内容。何老师这篇文章是09年发表的《山寨性/别模组化与当代性/别的生产》,“山寨”当然这个概念可能有些人会觉得怪怪的,可能会觉得好像有点污名,我们看何老师怎么说。何老师说: “‘山寨’这个概念提供了一个很有潜力的视角,可以说明我们理解当代的性/别面貌和实践如何因着历史的因缘际会而呈现出某些很适合用‘山寨’来描述的状态。同时,由于我们身处亚洲第三世界后殖民的历史情境,‘山寨’的特殊视角、论述、精神也可以启发我们超越各种熟悉而固定的分类、概念、认同、定位、正当性、本质思考,从而以崭新的眼光来认识我们面对的性/别世界和它千变万化的现实。”何老师是从山寨手机得到启发,“山寨”这个词其实也让我联想到Judith Butler在Gender Trouble这本书里,当她要论证生理女性所展演的女性气质跟扮装皇后所展演的女性气质之间的关连性时,她其实也运用了类似“山寨”(the copy)的概念。Butler受到了70年代一位很重要的女同志人类学者Esther Newton的启发,Newton长期在芝加哥一间男同性恋酒吧做田野,观察酒吧里的扮装皇后性/别展演,她后来写成一本书叫Mother Camp,Butler受到这本书很大的影响,然后她也受到一部纪录片的影响,就是Paris is Burning,这部纪录片描述纽约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期,哈林区黑人跟拉丁裔比较底层的一些扮装皇后所自主性地发展出来的扮装舞会的敢曝展演。Butler受到上述的启发,她援用扮装皇后的例子,来论证生理女性所展演的女性气质跟扮装皇后所展演的女性气质之间的关系不是原版之于山寨的关系,而是山寨之于山寨的关系。基本上就是去质疑所谓生理女性的女性气质是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说法。
山寨似乎可以提供一些动能,可以让我们在研究一些性/别少数的议题时,觉得它可以有一些新的视角,何老师从山寨这个概念出发,提出山寨性/别模组化概念,她说: “当代生产过程高度分工所促成的全球分工及其‘模组化’生产模式, 特别是当媒体和网络信息的流通,激化跨国品牌利润门坎与在地消费能力之间的落差时,跨国分工所具现的模组化生产模式于是在第三世界尚未形成严密管控的脉络中得到彻底的发挥空间,快速而灵活地窜升出草莽性格的生产力。”性/别模组化的意思,它不是告诉你,我们人身上有那样的一种具体的东西,像手机一样,这个模组、那个模组,这个模组插进去以后我就变爷们了,然后那个模组插进去我就变成一个妖,不是这个意思啊。它其实是一个隐喻,这个隐喻就类似大家都相当熟悉的Donna Haraway的“cyborg”概念,它其实是一个隐喻。隐喻的意思是说它不是必然真实存在,可是它可以用来诠释一些真实存在的现象。
何老师强调: “山寨也提供了想象的可能,它提示了各种灵活、多样的恣意组合,运用到性/别领域里,山寨思考将帮助我们看到当代的性/别世界已经山寨四起,形成各式各样的小群体,长出各式各样的自我认同,以及借着性/别符号模组化的蓬勃生产来实现个别化的强烈欲望”。何老师在文章中更以“娘”为例:“‘娘’不必是主体的天生气质,也不必然属于特定主体人口群,而可以是一个具有多种接口、接合运作不同场景的性/别模组,可以被主体操作以达成各种效应:勾引、调情、嘲讽、挑衅、抵抗、自豪、结伴……‘娘’模组(或是其他模组)的关键,不在于模组有什么固定的公式和内容,不在于它有怎样的本质,而在于它操作起来(亦即,当它以其介面与当下的现场脉络互动起来)能在脉络中产生怎样的效应。这种酷儿策略把原来被本质化的东西转化成模组,以灵活操作脉络中微妙的各种动力,反而可能因此壮大边缘主体的力量和空间。”上述这段话,你如果把“娘”转换成“妖”,我们就可以知道,妖既不必然是主体的天生气质,也不必然属于某种特定主体的人口,谁说妖一定是跨性别或变性群体呢?同性恋不行吗?直男难道也不行吗?妖可以是某种具有各种介面结合运作各种不同场景的性/别模组,它可以被主体操作以达成交织着性、性别、身体及职业劳动多重繁复面向的诸多效应。再者,妖也不必然是主体的单一固定的性/别模组,反之,它往往只是主体多重繁复的性/别模组之一,也就是说,妖不会只有一组性/别的模组,它有好多好多不同的模组。再者,当我们使用“妖”这个词汇来指涉某一主体或群体的时候,比较是某种脉络性的特质展现,而不是某种去脉络的本质彰显了,更不是某一种单一僵固的身份认同的体现。因此,性/别模组概念似乎可以帮助我们去摆脱那种已经让人越来越有压迫感的身份认同政治。
我接下来要援用两位受访者的故事来说明为何性/别模组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代中国大陆妖。第一位受访者叫玫瑰,为什么要提他呢?因为他是我第一位受访者,我刚进入田野时还是处于极度“无知少女”的状态,一位台湾来的、受过西方性/别学术训练还颇为自豪的男同性恋学者,然后遇上他的第一位中国大陆妖受访者,他就是玫瑰,马铁成老师跟他很熟。我在田野过程中很勤奋做田野笔记,我蛮擅长书写一些描述性的文章,田野笔记对于我的妖研究发挥很大的功能。我当时的笔记记得很清楚。2011年6月22日下午,我第一次见到玫瑰,他当时是男装打扮,1米8,210斤,就是一只胖熊啊,比我还高大、还胖,我心中不禁暗自发笑:“好大的一朵玫瑰啊!”玫瑰随着马老师出席在北京一间酒店举行的高大上国际艾滋防治会议。他在会议中大声疾呼,“请给我们TS、妖一个发展的空间,别总抓我们”。头一回上北京,玫瑰可没闲着,他前一晚上就上同志桑拿去开眼界了,玫瑰做了胸,一个做了胸的妖,然后他还跑去gay的桑拿,他当时就跟我说:“操三个,三个gay,都是我喜欢的类型,瘦小的,完了,活还挺好的,可我在那我也不能母,我得装爷们,我上那我也不能做零,做零我得收费,对不?我说我做一还行,我不能母,我也不能让别人白操”。我问他你那个胸怎么办呢?他说:“看不到!我用手巾,浴池不是有手巾吗,我就这样搭着”,他就是往胸部搭着,他接着说:“屋里头那么黑,我操他时,他要摸我咂(咂是东北话,就是胸的意思),没用!他手一往上我就挡住了,他要摸咂,我不能让他摸着,完了早上8点,妈呀,我去洗澡又遇到一个小孩在浴室要给我裹(裹也是东北话,口交的意思),我说‘裹呗’,又裹出来一次,一共射了四次了,妈呀,这走路打偏了,不行了。”我虽然在性事上见识广阔,但是听到玫瑰丰功伟业的当下也不免又惊又疑,“传说中的东北美艳胖妖怎么化身为熊圈威猛一哥?”
当天晚上我们相约去了长虹桥,就是北京站街的胜地,小姐跟妖都会在那站街,除了玫瑰、马铁成跟我,还有一位台湾妓权运动者也去了,四人就相约在他们(玫瑰、马铁成)的酒店大厅。这时候,玫瑰就用女装现身了,我当时记得很清楚,悄悄现身大厅的玫瑰,一身黑色的薄纱低胸过膝洋装,一头过肩乌黑长直发,我觉得东北有一些妖很知道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假发适合搭配自己,我觉得玫瑰就非常有这样的sense,他那一头长头发是真发做的,非常的漂亮,所以适合他这种体型,真的是非常美,然后黑色网状丝袜配搭一双红色高跟鞋,火红性感的双唇落在他那张圆滚雪滑的脸上显得格外动人。他看到我就说:“你好,我是玫瑰”,他娇嗔地想给我一个惊喜,我则望着他那迷人丰采赞叹着:“这才是鼎鼎有名的沈阳胖美妖。”以上是玫瑰的故事,大家可以从中明白他的各种性/别模组展现。
接着我们要从沈阳、北京拉到南方的深圳,在深圳,我也有一个妖姐妹叫小乔。其实许多妖曾经是或一直都是男同性恋(或者是男双性恋),我之所以使用“曾经是”是因为有些妖姐妹告诉我,他们在做胸当妖前就一直在男同群体活跃着,但自从做胸当妖后便明显感受到自己受到男同群体的排挤,这也迫使他们思索自身与男同的差异性,其次,他们也可能干过MB (小弟),其实这个比例还挺高的,即使他们干MB的时间长短不一,有的可能就只当了一小段时间后,他发现他不适合,他可能太阴柔,或者说白一点太母了,生意不好,然后他可能就转当妖了。也有那种是说他一直干MB,干到年纪大了。你知道干MB其实挺累的,比如客人一直要你射精,然后你的体力可能随着年纪不太能负荷的时候,那么有一些MB可能就会转去当妖了。在我的受访者当中,不少都曾经当过MB,甚至有些妖偶尔还会变回男装,为他以前的男同客人,就是要他提供男男性服务的那些熟客们提供一些服务。有些妖也会对过去那种男男性爱、愉悦难以忘怀,而不时上男同桑拿或软件去钓人,就算他现在都当妖了,都做了胸,但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假装用一种“不是妖”的身份去跟男同邀约一夜情。小乔就是典型的一个例子。
小乔长期在深圳卖淫,他的生命故事也是非常生动精彩的。小乔做了胸,他是我见过的妖里头最帅的。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是男装打扮的,我看着他的帅气都心动了,他实在太帅了,他的帅气都可以甩鹿晗好几条街呢。他告诉我,他做胸当妖后,有一次跟一个客人在酒店开房,至于那个客人,他没有明确告诉我是直男客?还是妖客?因为他都接,但听起来应该是直男客。那客人完事后就先走了,小乔就觉得反正客人走了,他闲着没事,然后就用男同约炮软件看看附近有没有不错的,最后让他约到一个gay的炮友。因为小乔做胸了嘛,他当时没脱上衣,对方就以为那是胸肌,很多gay不都喜欢大胸肌吗?小乔说:“他(gay炮友)一开始以为我的(奶子)是胸肌,哇!兴奋到不行,他做零的,要我操他,后来他就突然不做了,当场就说算了,我不想做了,就走了!他就是要摸嘛!看到胸肌大就想摸,我就不让摸(笑),他后来就应该知道啦!……我(上衣)连脱都没脱,他回去就发讯息问我,你是不是酒吧里演反串的?我说不是(笑),没办法啦!做这个一定要舍弃一些东西……对啊!以后最多就只是网上聊聊天而已。懂得舍得也好,做了胸跟直男玩也挺好的……做胸后也接过喜欢gay的客人,一些老客人,然后我就说健身健得不好,没健好,(胸肌)健歪了!(笑)他们也信,你要哄啦!”
从小乔的故事可见,有些妖即便做了大胸,但他还是有办法转回去当小弟,以小弟的身份去提供男男性服务,但相较于接直男客和妖客,提供男男性服务时所付出的劳力相对要大、获利相对要少,这也使得许多如小乔一般的妖姐妹们决定逐渐舍弃男男性交易市场,而专心经营直男客和妖客的市场,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连带影响他们的“性”社交生活。小乔常自嘲,做了胸之后,服务直男客时,只能让他摸上面,不许碰下面;等到面对gay嫖客或炮友时,只能让他摸下面,不许碰上面。他已意识到,身上的那对奶子虽可让他既挣钱又玩直男,但也会让他与过去曾浸淫其中的男同群体渐行渐远。这种有得有失的人生际遇,虽是造化弄人,却也使人深化生命,男同人生是如此,妖的世间亦复是。
小乔曾经跟一个T形婚,对方当时已知道他喜欢男的,也已经女装做胸卖淫了,可是对方还是担心小乔会强奸她,因此,每逢过年回老家时,两人必定得分床睡,这样的形婚关系一直维系到小乔现任的老婆怀孕。小乔现任的老婆是怎么回事呢?那是因为形婚的T老婆拒绝生孩子,所以小乔就网上搜,想找个代理孕母,果然给他找到了。那个代理孕母见到男装的小乔太帅了,就迷恋上他了,就说我不想只当个代理孕母,我要当你孩子的妈,我要跟你结婚。小乔后来跟形婚的T老婆离婚后娶了她,但一开始并没有让对方知道他是卖淫的妖。生下了女儿后,小乔的经济压力更大了,他就更努力卖淫。但在一次因卖淫而遭到行政拘留的事件中,老婆得知一切,小乔提议:“既然妳都知道一切真相了,不如我们离婚吧!”但他老婆不答应,日后对于小乔女装卖淫只能隐忍,就是说,“好吧!那你去卖,但不要让我知道,我就当作没这回事。”但他老婆后来又提出说: “那你把胸取出来吧!你看你是我老公,但是你有个胸,还比我的大,这叫我怎么办呢?”但小乔严拒,他说:“我要靠胸赚钱啊!不然一家人要吃什么?”小乔常在微信朋友圈上晒女儿的相片。在女儿面前他俨然就是一个顾家的暖男慈父了!
我今天与大家分享两位受访者的故事,借由他们的生命故事,我们应该较能理解妖的性/别模组展现。当他们卖直男客的时候,他就是“真女”。跟小姐搭档“龙凤飞”的时候他是“龙”。如果这时妖客要求妖去操小姐,有些妖是打死不愿意接,有些妖则跟小姐已经很有默契了,所以他们会“假操”,但有的就“真操”了,因为我也访谈过几位妖姐妹是真的操,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对女孩子就有感觉,其实就是喜欢,所以他们可以真操。如果是接直男客的“双飞”,这时候你俩都是“凤”嘛,不论搭档的是小姐或妖,此时面对的是直男客,就得展现出“真女”的模样。妖客里头不少是要求SM服务的,这时妖们就得化身为“女王”或“妈妈”,妖们基本上在接SM活的时候都不愿意当奴,大家可以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奴的时候往往要被绑,我要是被你绑起来,你万一把我打劫了,或者把我杀了,怎么办?或者是当奴被搧耳光子、被踹踢身子、被打屁股或是捆绑什么的,因为妖们就是我接你这个活之后,很可能你前门一出去,不一会功夫下一个客人就进来了,那我到时候脸上、身上、屁股上被打得到处红肿,那人家下一个客人看着可能会觉得怪,或者是“你怎么会有那种捆绑的痕迹?”有些客人是没办法接受这种,人家会害怕。所以我访谈的妖们大多数倾向不当奴,他们主要是接“女王活”,当“妈妈”,调教“儿子”或“狗奴”。如果他们回过头去卖过去的gay客人或跟男同约炮的时候,这又是另外一种性/别模组的展现了。还有呢,有些妖特别是像刚刚马老师提到的东北妖,他们在对抗前来勒索的小混混时,假发一摘,高跟鞋一脱,棍棒一拿起来,他们就成了“爷们”。妖们也往往是异性恋婚家关系下的丈夫、前夫与父亲。甚至有时候工作组还会邀请他们去出席那种高大上的国际会议,然后告诉他们:“你们现在是代表国内的跨性别,你们要跟人家说你们是跨性别。”所以,妖们的性/别模组展现是不是很多重而且是十分繁复的呢?
在探究当代中国大陆妖的主体性及其性/别展现时,其实我们可以考虑暂时搁置一下西方跨性别的视角,转向何老师提出的、很接地气的性/别模组概念,我觉得这个概念很适合用来探索当代中国大陆妖们的性/别实践。我一开始已经强调,我在妖田野过程中已反思到我既有的性/别知识的贫乏,我有多无知啊!因为过去从西方学来的那一套真的是太贫乏了,其实中国国内就有很多很丰富的、来自草根的性/别知识,从妖们身上我学到太多过去未曾学到也学不到的宝贵知识,我们真应该向这些底层的、边缘的性/别群体多学习啊!我们这些研究者一定要谦卑谦卑再谦卑啊!
最后我想再分享一位深圳妖姐妹的故事,他挺有趣,我很快说一下,他本来是一心一意想要变性的,他自己搭火车,我不太记得为什么他要从南昌到青岛去变性?好像是因为他查到青岛有位医师是专门帮人做变性手术。因为他很省,所以他搭的是那种最慢的火车,到了青岛要进行变性手术的前一晚就给他妈打电话,他妈说:“你要是敢给我变性,把下面切掉,我就马上一头撞死给你看”。后来他不敢做全套的变性,他只做了半套,就只做了胸。做了胸之后他去了深圳,一群姐妹就跟他说:“你胸都做了,那你怎么不卖?”然后他就卖了,一直卖到现在。前一段时间,台湾大法官会议同婚释宪案宣布后,他就老给我传微信,“你们台湾同性恋不是可以结婚了吗?那你给我介绍台湾的帅哥嘛!我要赵又廷!我要赵又廷那种又帅又坏的,我就喜欢这种肌肉猛男,我要赵又廷,你给我介绍一个嘛!”我都快被他烦死了,我心想,“我如果找得到赵又廷这种的,我会让给你吗?”(笑) 但他不死心,每天传,有一天我忍不住就糗他,我说:“你不是说工作组跟你说,你要跟人家说你是跨性别的吗?人家那个同性婚姻是同性恋的事,干你什么事?”他立马回我:“谁说我是跨性别的啊?我那个奶子可以随时拿掉,我是同性恋,我不是跨性别,我是同性恋!你不要听工作组他们乱讲,我是同性恋的!我奶子随时可以拿掉,我要找一个男的,我要当同性恋,我要找个男的过日子。”这是他最近传给我的一则微信语音。所以你们可以知道,仅仅通过西方跨性别的视角来理解当代中国大陆妖,绝对是不够的,因为咱的妖们可真是千变万化啊!
我的分享就到这里,感谢各位。
END
往期文章
“研讨班主题发言”系列
03 | 游静:性别研究的“桎梏”——以女性主义电影理论为例
性研究ing
你想要的性研究
都在这里
长按并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